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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乌克兰危机看俄罗斯的国际传播力——兼议国际政治博弈中的传播之争

作者:许华 时间:2015-07-09

在全球竞争中,雄厚的经济实力是取得胜利的基础,强大的舆论传播也是取胜的重要力量。增强国际传播力、争夺话语权,不仅仅是危机处理时的权宜之计,也是从战略层面提升国家软实力的一种方式。真正有效的国际传播不是一时的舆论攻势,而是国家软实力和硬实力综合运用能力的体现。



2014年,乌克兰危机备受瞩目。在这场以地缘政治为背景的对抗中,伴随着俄罗斯与西方矛盾的不断深化,经济、金融、军事、宣传领域发生的各种冲突和较量日趋激烈。俄罗斯的发展短板在经济战和金融战中暴露无遗,但在宣传战场,多年来一直处于下风的俄罗斯,终于打了一场防守反击战,表现可圈可点。


危机期间,尽管俄罗斯没有在宣传战中抢得先机,但后期亮点频出,传统媒体、新媒体交互作用;公开媒体宣传、秘密情报手段结合使用,成功发动了一场立体的宣传对抗战。西方媒体虽然优势仍在,但已经不再具有压倒性的影响力,尤其在“克里米亚入俄”问题上,俄罗斯媒体打破了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英国广播公司(BBC)等媒体对全球新闻议程的垄断,带有今日俄罗斯电视台(RT)标志的视频被世界各国媒体大量转载,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西方国家关于乌克兰危机的话语优势,为俄罗斯争取到不少国际受众的理解和认同,取得了令西方政要和媒体同行不敢小觑的优秀成绩。


一、国际传播是对抗“软打击”、“软轰炸”的重要手段


利用现代信息传播技术进行舆论渗透和思想渗透,向对手发动舆论战、宣传战和信息战,为政治斗争创造条件,已成为当前国际较量的“新常态”。一个国家要想在激烈的国际竞争中胜出,必须在发展经济、科技和军事力量的同时,从战略层面增强本国的软实力,以对抗信息时代的“软打击”、“软轰炸”。国际传播(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能力是一种重要的软实力来源,其目的不仅仅是传递信息,更重要的是在国际社会上争取支持、认同和创造合作,以维护国家利益。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一个国家的影响力既取决于其文化和政治价值观所具有的吸引力,也取决于传播手段和传播能力。李普曼关于“现代政治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控制公众舆论”的论断仍然具有现实意义,新闻能影响舆论,舆论能引导民众,强大的国际传播能力可以增强一国的政治和社会影响力。


何为国际传播,有学者认为,国际传播是“特定的国家或社会集团通过大众传播媒介面向其他国家或地区受众所进行的跨国传播或全球范围传播”,或者也可理解为“通过大众传播媒体并以民族国家和国际组织为主体的跨越民族国家界限的国际信息传播及过程。这里的国际信息包括新闻性信息和非新闻性信息,但以新闻性信息为主”。笔者认为国际传播是一种以国家或国际性组织为主体,具有权威性、主动性、高度政治性的特征以及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的信息交流方式,赞同“国际传播最主要的工具是大众传媒”的观点。当然,广义的国际传播还包含以教育进修、观光旅游、会展等形式进行的跨国界、跨民族、跨文化的信息交流与分享活动,但本文的讨论重点不在于此,而是侧重于研究政府主导下的、发生在大众传播领域的国际传播能力。


国与国之间软实力的竞争,经常表现为国际传播能力的较量,尤其是当各种危机和冲突发生的时候,能否把本国的政治议程转化为国际社会的议程,在国际上形成对本国有利的舆论态势,直接影响到国家利益的实现。


当前,俄罗斯的国际传播战略面临着多重挑战:如何突破西方的信息垄断、拓宽传播渠道、打造国际一流媒体,如何在维护俄国家利益的同时提高本国媒体在国际传播中的吸引力、可信度,这不仅关系到俄罗斯能否改善国家形象和增强软实力,也影响到国际舆论生态和国际信息新秩序的构建。本文拟以乌克兰危机为切入点,梳理俄罗斯国际传播的发展脉络,解析俄应对西方舆论攻势的传播策略,评估国际传播对俄软实力的影响,并探讨国际传播在国际政治博弈中的性质、作用,以及传播领域新动向的国际影响等问题。


二、俄罗斯国际传播的发展脉络


俄罗斯曾经在世界传媒发展史上占有重要一席。原苏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具有丰富的宣传战经验,与敌方斗智伐谋,攻心夺志,既激发了本国人民的抵抗意志和必胜信心,也瓦解了纳粹德国的军心士气。冷战期间,面对西方国家的宣传,苏联凭借塔斯社和莫斯科广播电台等传播工具,始终保持着强大的对外宣传实力,并在这场较量中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树立了一个能与美国分庭抗礼的超级大国形象。



塔斯社


苏联解体后,寡头控制下的俄传媒格局混乱无序,外国资本加紧向俄传媒业渗透,电台、电视台、报纸和杂志均积极与西方媒体联合运营,此时的俄罗斯已经完全失却了当年宣传大国的雄风,不仅丧失了在国际上的影响力,甚至在独联体国家的影响也日渐衰落。


在俄罗斯传媒业衰落的同时,西方新闻媒体发生了深刻变革,大型跨国传媒公司迅速发展,基本上主宰了全球国际新闻的报道。进入21世纪,尽管俄罗斯国力有所恢复,但在国际传播格局中的发言权却没有相应增加。在“西强东弱”、“美欧统治”的国际传播格局中,世界范围内70%的国际新闻依然由发达国家的国际一流媒体提供,没有一家俄罗斯媒体能对全世界舆论起作用,俄罗斯在国际话语权的争夺中处于不利地位。


冷战虽然结束,但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并未放弃冷战思维,西方媒体仍一直以先入为主的偏见观察俄罗斯。西方媒体有关俄罗斯的报道,无论标题、关键词、图片和议程设置基本都以负面为主,对其国际形象产生严重的消极影响,有些问题甚至被大加炒作,成为国外势力对俄罗斯事务进行干预的借口。在第一次车臣战争、“库尔斯克”号沉没、莫斯科地铁爆炸等事件中,俄罗斯由于政治、资源、技术等原因,不但不能对西方的“妖魔化”宣传给予有效回击,而且也无力掌控国内的宣传导向,导致社会思想分裂,国家凝聚力弱化。尤其是在2003—2005年部分独联体国家发生“颜色革命”的过程中,俄与西方宣传力量对比悬殊,既缺乏有效的传播策略,也缺乏传播技巧。西方媒体始终处于攻势,而俄罗斯的话语权严重不足,只能任由西方和反对派挟舆论之力实现几个独联体国家政权的更迭。之后,俄罗斯不仅势力范围遭遇重创,自身也面临着“白桦革命”的风险。


在此背景下,俄罗斯对媒体建设工作日益重视。普京上台后,一方面以铁腕作风遏制金融寡头对媒体的影响,修订《新闻法》,整合传媒机构,逐步恢复国家对传媒的控制和管理。另一方面,加强对外传播,启动俄媒体的全球化进程,加强控制境外媒体在俄活动,向西方展开宣传反攻。2005年3月,俄罗斯外宣的主力军“今日俄罗斯”(RussianToday)英语频道开播,其主要任务是加强克里姆林宫内外政策的对外宣传,使俄罗斯能够在国外特别是在西方树立一个良好形象。在建立自己的国际频道的同时,俄罗斯政府也努力对国外媒体施加影响,试图通过与国外媒体的交流和合作,有意识地影响国际知名媒体的报道倾向和报道重点。


但是,加强国际传播力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俄罗斯的努力并未立竿见影,在2008年的俄格战争舆论战中,俄罗斯依然遭受了失败。格鲁吉亚不仅首先出兵,在宣传战中也抢先行动,宣传俄罗斯是“侵略者”。由于俄罗斯的宣传机器未能像战争机器一样迅速反应,在事件爆发的初期处于失声状况,错失了在宣传战场为自己辩护的黄金时机,只能坐视格鲁吉亚在西方媒体的协助下获得舆论控制权,以“视听现实”取代了“真实现实”。直至今日,在网络上仍然可以搜索到大量关于“俄罗斯侵略格鲁吉亚”的信息。时任俄罗斯驻北约代表罗戈津在总结教训时认为,俄罗斯军事胜利、宣传失利的重要原因就是缺少一个在关键时候能为俄罗斯发声的强有力“喉舌”。此后,俄政府增加投资,加速媒体国际化的进程,着力打造一批针对国际受众的现代化媒体。在2013—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中,这些媒体机器开始显示出能够与西方宣传相抗衡的力量。


三、在乌克兰危机中的宣传较量


乌克兰危机前期,局势的发展几乎是颜色革命的翻版,面对西方的舆论攻势,俄罗斯为了维持冬奥会的友好氛围,表现得比较克制,基本上处于守势。但是,2014年2月底,随着索契冬奥会的结束,尤其是乌克兰街头政治势力抢夺大权、表现出与俄罗斯彻底“决裂”的架势之后,俄罗斯舆论出现大的转向。而克里米亚归属问题更导致俄罗斯与西方进行了一场自冷战结束以来最为激烈的宣传战。



普京就克里米亚入俄发表讲话


(一)争夺传播渠道


1.积极发挥电视的传统影响力


俄罗斯在后苏联空间拥有天然的语言、文化和地缘优势,技术上又能保证极高的电视信号覆盖率,所以俄罗斯电视台的俄语节目在这一地区深具影响。冬奥会结束后,俄罗斯一面进行军事准备,一面展开舆论攻势,通过宣传,尤其是电视宣传为武装干预克里米亚打掩护,争取俄罗斯和独联体地区民众对俄政府的支持。俄罗斯电视台围绕“俄裔受到威胁”、“乌克兰存在人道主义危机”、“乌克兰临时政府不合法”、“俄方行动符合国际法”、“基辅被法西斯分子控制”、“克里米亚入俄的好处”等内容进行了声势浩大的宣传。新闻报道中,来自乌克兰东部城市顿涅茨克和哈尔科夫的人群高呼“俄罗斯、俄罗斯”口号,挥舞俄罗斯国旗的画面给电视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乌克兰当局不得不紧急下令停止转播俄罗斯台、第一频道和独立电视台的节目。


俄语节目对独联体地区的影响只是俄罗斯国际传播实力的部分体现,在这次乌克兰危机中,RT电视台的英语节目发挥了更重要的媒体武器的作用。如果说1998年的伊拉克战争让半岛电视台异军突起,那2013年的乌克兰危机则成为RT在国际上大显身手的最佳舞台。凭借在北美和欧洲地区极高的收视率,RT拥有足够的能力在全球范围内传播有利于俄罗斯的信息。相较于2008年的俄格战争,俄罗斯这次终于拥有了能够为本国发声的国际媒体。


俄乌争夺克里米亚期间,RT推出了一系列关于克里米亚的节目:“你需要了解的关于克里米亚的事实”、“克里米亚不会与‘非法’的基辅政府共事”、“‘克里米亚在枪口下公投’的说法是臆想”、“克里米亚公投符合国际准则”、“任何具有正义感的人都应该接受克里米亚人的选择”、“西方应该接受克里米亚现在是俄罗斯的一部分的事实”,等等。节目的内容以一个与大多数西方媒体不同的视角来解读克里米亚问题,宣扬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的历史根据、合法性及给当地民众带来的种种益处,呼吁西方国家对此予以理解和承认。RT对乌克兰极端分子行为的曝光和对克里米亚历史文化根源的报道一直是西方媒体回避的内容。上述节目一经播出,立刻吸引了观众,有力地维护了俄罗斯政府的立场。


2.借力新媒体,实现非传统形式的全球传播


随着信息技术的不断升级,传播渠道、方式和向度都发生了重大变革,人们获取资讯的方式不再局限于电视、广播、纸媒等传统媒体,而是分流到受众深度参与、共享体验的互联网。信息传播渠道的变革为俄罗斯媒体提供了超越传统权威媒体的良机。2013年,RT超越美国最大的新闻电视网福克斯、半岛电视台、英国天空卫视,一跃成为优图(YouTube)上第一个拥有10亿点击率的新闻频道。RT得以绕开传统的信号“落地”谈判,实现了不受卫星信号覆盖范围限制的新型全球传播。另外,RT成功地从“电视节目制作者”转型为“视频内容提供商”。RT的新闻报道一直强调时效性和独特视角,其新闻调查的深度和视角也受到业内好评,包括美国广播公司(ABC)和福克斯电视网在内的来自155个国家的2000多家媒体成为了RT免费视频网站的客户,转载其视频内容。在克里米亚入俄事件中,俄罗斯之所以能在欧美民众中获得较高的支持率,网络传播功不可没。


(二)传播内容为王


宣传战中,各种信息铺天盖地,用常规方式进行的报道和节目制作已经不足以赢得关注,往往需要利用一些具有冲突性、视觉冲击力甚至大众娱乐性质的内容才能实现信息的快速传播。在俄罗斯与西方的传播力量还不对等的情况下,俄媒体利用普京那独具特色的犀利言辞、欧美政要被窃听的电话录音、克里米亚检察官的“致命的美貌和智慧”等非常规性质的信息,避实就虚,出奇制胜,在吸引全球观众的同时给对手的心理施加压力,在一定程度上消减了西方针对克里米亚入俄问题的宣传攻势。


1.以领袖形象吸引媒体关注


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执政风格和领袖形象一直是俄罗斯国家形象中引人注目的焦点,他不仅受到俄罗斯民众的拥戴,也是国际传媒追逐的焦点。在对外传播中,普京常常利用其“超凡魅力”,结合现代媒体工具与传播手段,来放大俄罗斯的政治传播和影响力。在这次乌克兰危机中,普京几次就克里米亚问题的表态都引起了国际上的强烈关注。


2014年3月4日,普京首次就乌克兰局势发表公开谈话,嘲笑西方的双重标准,回击欧美的制裁威胁。3月18日,普京在克里姆林宫向议会上下两院发表演讲,就克里米亚问题阐述俄方立场。普京的讲演言辞诚恳,充满理性又不失强势,现场听众数次起立鼓掌,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民族自信心和社会凝聚力。这些言论得到不少国家民众的理解和支持,效果堪比普京于2013年在《纽约时报》上发表的批评美国“例外论”的《俄罗斯恳请谨慎》一文。


2.利用特殊情报信息反击对手,引发舆论震动


2014年2月,一段记录美国助理国务卿维多利亚•纽兰和美国驻乌克兰大使派亚特的谈话录音在互联网上引发广泛关注。录音的标题是《广场木偶》,暗讽在基辅各大广场牵头示威的乌克兰反对派领导人像被美国操纵的木偶。录音中,纽兰对欧盟出言不逊,甚至用到了“F”一词。从2月6日到10日,短短5天,在YouTube上纽兰大爆粗口的视频已经出现了10多个版本,累计点击观看次数超过50万。这件事在这样大范围内传播,让美国和欧盟颇为尴尬。


类似的报道此后在继续。爱沙尼亚外长派特告诉欧盟外交事务高级代表阿什顿:“现在有一种越来越强的理解是,狙击手背后不是亚努科维奇,而是新联盟政府中的某个人”,德国高级外交官黑尔加•施密德抱怨“美国对欧洲外交政策的指责不公平”,以及季莫申科建议对于在乌克兰的800万俄罗斯人,应该“直接都用核武器弄死算了”的电话录音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上述内容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信息,因为只有通过专业的监听、收集、窃密和分析等手段才能获得,媒体缺乏足够能力去掌握这些材料,显然这是一种由某些政府部门特意泄露出来的情报。取得情报优势,是军事斗争胜利的重要保证,它通过获取敌人的情报,掌握敌人的作战能力、意图和行动,在宣传战中,情报同样重要。有目的地搜集甚至是窃取对方的有关信息,在关键时候通过媒体渠道曝光,使得丑化对手的信息最大限度扩散,陷对手于被动之中,这种手法在信息社会具有极大的杀伤力。美国在颜色革命中经常使用此类手法,例如通过突然公布某些政要的财产和敏感隐私信息,鼓动民众的反对情绪,支持采取暴力行动,最终达到推翻现政权的目的。乌克兰危机中,俄罗斯也显示了出色的情报工作能力和对信息的综合使用能力。上述电话录音在关键时刻经由大众传媒曝光,既挑拨了美国与盟友的关系,抹黑对手,又为俄罗斯的行为进行了辩解。英国驻北约代表亚当•汤姆森表示,俄罗斯对克里米亚半岛的吞并及随后在乌克兰东部的一系列活动,都伴随着有组织的互联网宣传活动,这令北约深受震动。“俄罗斯的信息网络活动已经成为与其军事、政治及经济活动密切配合的精密宣传机器。”


3.用娱乐性信息转移媒体焦点


在信息社会,媒体不能屏蔽掉事件,但可以通过议程设置,决定受众的关注点,甚至通过迎合受众的某些趣味来吸引和争取受众。克里米亚危机中,俄罗斯一直是西方媒体大力抨击的目标,但3月11日之后,全球媒体却出现了戏剧性的转向。克里米亚总检察长纳塔莉娅•波克洛恩斯卡娅凭借其“致命的美貌和智慧”被全球网民热捧,成为了克里米亚的标志性人物。这位美女检察长对媒体,尤其是网民的吸引力超过了各国政要。她对2014年2月上台的乌克兰现政府的尖锐批评,对克里米亚回归俄罗斯的强烈认同,以及她在俄罗斯胜利日阅兵前夕,身着新式俄罗斯制服、宣誓效忠俄罗斯宪法的形象轻松登上各路媒体的头条,成为俄罗斯宣传战中的亮点。


俄罗斯出资组建“网络水军”并非新闻,在借助网络攻击反对派和美国、宣扬俄政府立场等事件中,“网络水军”显示出强大的策划能力。例如,俄罗斯曾侵入乌克兰“右区”领导人雅罗什的社交网络账号,揭发其与车臣恐怖分子头目乌马罗夫进行联络的情况。在对于纳塔莉娅形象的宣传中,网络推手的力量也显而易见。俄罗斯官方通过暗中引导网上舆论,吸引传媒跟风报道,把纳塔莉娅从一个地区检察官塑造为克里米亚的标志性人物,成功转移了媒体的关注焦点,为剑拔弩张的国际政局缓和了气氛,改善了克里米亚入俄公投给俄罗斯带来的强硬、蛮横的负面形象。西方媒体在报道纳塔莉娅的生平时,不可避免地会提到其家人与原苏联和俄罗斯的紧密联系以及其打击具有纳粹色彩和暴力倾向的极端组织的工作成绩。这对于俄罗斯而言是一种成功,因为关于俄罗斯与克里米亚的紧密联系、乌克兰反政府组织存在极端右倾力量等内容一直被西方媒体有意忽略,纳塔莉娅的出现迫使西方媒体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叙述乌克兰事件的视角。


(三)俄罗斯在乌克兰危机中的传播效果


虽然西方主流媒体一直以“反俄”为基调,但社会调查显示,2014年上半年(马航MH17事故之前),欧美等国的民意并未紧跟媒体的导向,这与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和叙利亚危机时大不相同。在德国,民意在俄罗斯问题上一度出现了与媒体报道背道而驰的现象,多数德国民众发出了同情和理解俄罗斯的声音。“德国之声”曾发出了这样的疑问:“针对俄罗斯在乌克兰的行动,德国民众与政治人物和媒体宣传的看法为何不同?”《柏林镜报》所做的在线民调显示,12 000名读者中有80%认为德国政府对莫斯科的批评很“虚伪”,只有4%的人赞成“北约对此进行干预”和“把俄罗斯开除出八国集团”。根据德国影响力最大的媒体集团“德国公共广播联盟(ARD)”的调查结果,82%的受访者反对与俄罗斯进行军事对抗,2/3拒绝对俄罗斯进行经济制裁。


类似的情况在英国也有发生,英国网络电视频道“市民电视”(Citizen.TV)于2014年4月在伦敦进行的调查显示:大部分受访者认为英国媒体的报道具有明显的倾向性,认为政客们口头宣扬自由和民主,实际上又和靠非民主手段上台的乌克兰反对派进行对话的行为很虚伪;最令人意外的是,没有受访者指责“侵略了乌克兰”的普京,反而认为媒体对普京进行妖魔化报道有失公正,克里米亚人的要求值得理解,等等。在法国进行的一份民调显示,只有30%的受访者赞同西方对俄乌冲突进行干涉,66.4%的人认为法国应该向俄罗斯交付“西北风”级航母。


克里米亚入俄,有军事威慑的因素,更有俄罗斯在该地区长期进行“亲俄”宣传的功劳。以RT为代表的俄罗斯媒体初步打破了西方媒体对国际话语权的垄断,展现出令媒体同行和西方政要震动的实力。乌克兰媒体形容他们在俄罗斯的宣传攻势面前就像“一个水滴对抗俄罗斯在全球掀起的反乌宣传洪流”。有评论认为,RT电视台已经成为继能源出口和武器贸易之后,俄罗斯又一个强有力的外交工具,美国国务卿克里因此在国务院记者招待会上特别批评RT,认为它扮演了俄罗斯政府传声筒的角色,是“为在将来的侵略制造借口”。其实,早在2011年RT就引起克里前任希拉里的重视,她认为这个“俄罗斯人的英语频道”对美国的国际传播工作确实具有“警示意义”。


当然,发挥宣传作用的并非只有RT,乌克兰危机舆论战显示,俄罗斯政府主导的国家宣传体制联动运作,其对外宣传在争取国际支持、消解西方民众的敌意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卫报》有文章评论,莫斯科一手推动的宣传活动不仅对西方媒体产生了影响,还按照俄罗斯的好恶重新定义了克里米亚入俄事件。类似的观点也出现在《纽约时报》——纽约大学研究全球事务的教授马克•加莱奥蒂认为:“俄罗斯的宣传在克里米亚事件上极其有效,西方被打乱了阵脚,而俄罗斯部队则赢得了足够的时间来巩固对该半岛的控制。”


四、国际政治博弈中的传播之争


全球化背景下,大国之间的较量集中在综合实力的竞争,往往表现为:以经济实力为基础,军事力量为后盾,政治外交为主战场,思想舆论为先锋。2013年底至2014年,围绕乌克兰危机,上演了一场自冷战结束以来俄罗斯与西方大国的全面较量和对抗。至今,这场大规模的较量和对抗仍在持续,影响之深还有待观察和总结。



在这场较量中,政治情势跌宕起伏,且与传播转换密切相关。笔者认为,自2013年底乌克兰政局突变至今,对立阵营的国际传播之争经历了多个回合,相应的国际舆情的演变可以分出如下几个节点:乌克兰政治动荡与索契冬奥会,广场暴动与政权更迭,克里米亚入俄,东部冲突与马航MH17失事;西方制裁与俄罗斯反击等。前期俄罗斯与西方的博弈主要表现为借助媒体攻势,利用舆论来展开的外交和政治较量。俄罗斯通过冬奥会这一议程设置获得良好声誉,然后在克里米亚问题积极出击,占据道义高地,迅速反败为胜,最终兵不血刃攫取克里米亚。2014年7月,MH17航班失事,俄罗斯被贴上“肇事者”标签,西方重获道义优势,国际舆情出现转折。借助舆情之变,美欧趁势扩大经济战和金融战,全面制裁和打压俄罗斯,自此之后,双方的传播和舆论较量渐退后台,经济搏击成为主角。


可见,乌克兰危机是一场全方位的大国博弈,我们除了关注各种硬实力的比拼,也应该看到其中以“国际传播”为代表的软实力竞争。在国际关系中,一个强大有效的国际传播体系是一国软实力的重要体现。借媒体之力设置国际议程,从符合本国利益的角度阐述和解释事件,为本国的政治行为披上“正义”、“合法”的外衣,赢取国内外舆论的理解和支持,正是国际传播作为一种软实力的影响之所在。


什么样的国际传播算是成功的?我们可能无法对其进行简单的道德伦理的判断。国际传播与国际政治一样,国家利益至上是其核心原则。在一国的政治框架内,虽然新闻界一直把客观和公正作为一种职业准则,但事实证明这终究只是一种职业理想,尤其在国际新闻报道中,当面对国家利益冲突的问题时,各国的国际传播内容会有意识地迎合本国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为追求“政治正确”、为给本国的行为寻求合法性和合理性的证明而不得不放弃对客观和公正的追求。在美国进行的历次干涉中,“人权”、“人道主义干涉”、“国际法准则”一直扮演美化战争行为的作用,而在这次的乌克兰危机中,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轮到俄罗斯鼓吹“人权”和“国际法”,并在此掩盖下谋攫取克里米亚之实。


在全球竞争中,胜利不仅需要雄厚的经济实力作为基础,也需要强大的舆论力量作保证。增强国际传播力、争夺话语权,不仅仅是危机处理时的权宜之计,也是从战略层面提升国家软实力的一种方式。在围绕乌克兰危机进行的宣传战中,我们看到,俄罗斯的国际传播能力的确有了提升,传播技术、传播工具得到极大改善,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乌克兰危机的媒体议程设定,但其宣传攻势仍带有防御性的、而非更高水平的进攻性的特点,且其效果停留在解释政策和丑化对手的层次,只能算是一种阶段性的、战术上的成功。西方民众对乌克兰危机的判断和责任归因,虽然在俄罗斯前期的宣传攻势中倾向了俄一方,但随着宣传战的持续发展,尤其是MH17事件后发生了不利于俄罗斯的转变。由此可见,真正有效的国际传播不是一时的舆论攻势,而是国家软实力和硬实力综合运用能力的体现。


鉴于俄罗斯与美欧博弈呈现出的结构性和长期性特点,双方的国际传播较量不断加码,双方阵营的投入也在递增。2014年7月,美国众议院一致通过关于改革美国广播理事会(The BroadcastingBoardof Governors,BBG),建立国际传播署(TheUnited States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s Agency)的法案,以加强美国的“对外宣传”。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主席罗伊斯称,最近发生的乌克兰危机表明,对抗俄罗斯“无休止的宣传战”是何等重要,“在这场宣传战中,我们最好的武器是美国广播理事会,但是它无用了”,“当政治强人、暴君和恐怖分子加班加点发动虚假信息战时,掌控美国对外宣传工作的广播理事会却每月才开一次会”。与此相对应的是,2014年底俄罗斯大幅提高了对外宣机构的资助力度。在2015—2017年度预算中,RT电视台2015年的拨款为153.8亿卢布,比2014年增加29.5%,而“今日俄罗斯”国际通讯社2015年的拨款为64.8亿卢布,比2014年增加142.3%。


乌克兰危机是大国关系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对今后的国际政治、经济和地缘格局将产生重大影响。同样,乌克兰危机也为国际政治博弈过程中的传播和国际舆情分析提供了独一无二的研究案例。我们认为,俄罗斯在此次宣传战中的最大的胜利不在于是否驳倒了对手,而是挑战甚至一度成功突破了以西方主导的国际舆论格局和话语霸权。在当今世界,尽管美国目前仍是唯一的掌握着军事、经济、金融和舆论信息强权的政治主体,但乌克兰危机显示其进行地区性军事干预的可能性和能力在下降,而且其曾经无比强大的舆论宣传能力也面临着来自俄罗斯的挑战。乌克兰危机能否成为世界传播格局和国际舆情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世界迎来的是一场“新冷战”,还是一个“大国竞争的新时代”?也许我们还难以就这些重大问题得出结论,但无论如何,在这个日益媒体化的世界,如何争取人心,如何通过国际传播协调与他国关系,建构、重塑国家形象以维护本国的利益,增强抵抗国际舆论攻击的能力,是每个追求复兴的国家必须要全力迎接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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