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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翊轩丨游必有方:商末周初的异域想象与空间政治

作者:张翊轩 文章来源:《中国旅游报》2025年10月20日第三版 时间:2025-11-17
      对于生活在商末周初时期的先民而言活动空间是有限的,自己无法抵达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这是先民一定会思考的问题。其实,将目光转向先民对“旅”“游”的态度,便可管窥商末周初这一中国思想起源时期的异域想象。

旅行指南与异域想象

江绍原在其名著《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中称,古人几乎都迷信,而旅人较之在家的人要迷信许多倍,研究旅人的观念对考见整个古代社会的观念颇具价值。为什么旅人会迷信呢?原因在于恐惧;对异域的恐惧是普遍存在且难以根除的。胡适曾评价江绍原的研究资取了“史学家考证史料的方法”,通过对文献材料的重新阐发,江绍原认为,《山海经》一书可以被视为古代的旅行指南。旅行指南可以使旅人在遇到奇怪、新鲜乃至危险的事物时先消除掉几分恐惧,从而将旅行活动进行下去,这才有了如《山海经》这般似为地理志又似为志怪小说的文献存在。关于《山海经》一书的性质,司马迁的态度是“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这也奠定了历代学人研究《山海经》的主基调;《隋书·经籍志》将《山海经》列入史部地理类,历代官私目录多随之。清人编《四库全书》时则言其“侈谈神怪,百无一真,是直小说之祖耳,入之史部,未为允也”,由此将其归入小说家类。但即便如此,《山海经》从来没有从思想史中淡出,反而影响了数千年来中国读书人的精神世界,鲁迅先生的《阿长与〈山海经〉》便是明证。近代以来,对《山海经》性质问题的研究愈发清晰,较有说服力的,有袁行霈的“古代的一部巫觋之书”,杨宽的“周族古史的蛛丝马迹”,以及江绍原的旅行指南说。

《山海经》记录了商末周初时期的异族与异域想象。比如先民认为有黑齿国、小人国、大人国、长臂国、长股国、三首国、三身国、女子国、丈夫国、君子国等。在早期文明中,先民多试图将自己身处之地设定为大地、宇宙的中心。同时,人们对探寻世俗世界中的殊方异域始终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这种渴望相伴而行的,是设法去承认异族间各种各样复杂奇异的特性、习惯、风俗、品质,这就需要如《山海经》这般描绘他者的叙事。

我们都知道,中国大地幅员辽阔,从地形上看,秦岭淮河一线将南北方划开了近乎截然不同的地形区秦岭淮河以北是包括华北平原、东北平原在内的大片平原区,主要种植小米即粟;秦岭淮河以南则有大量的山地水网,主要种植水稻。这种近乎截断式的差异在中华文明早期已然形成。南北、东西方的差异之大使得先民难以用日常语言尽述,而只能用具有文学性的词句描绘。诸如《山海经》这般的叙事,让空间的差异局限于地理层面,而分明塑造了一个个在政治、习俗、文化、人伦等多方面有显著差异的他乡。《山海经·海外南经》云:“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唯独“圣人”方能真正兼容六合之内的奇形异物。反过来说,对于大多数如江绍原先生所关注的那些原本安居于古国、方国中的旅人来说,异域他乡是令人恐惧的,自己的常居地才是让人踏实。

旅游、征伐与巡狩

今之视昔,那些满天星斗、重瓣花朵式的浪漫与壮阔,于先民而言,却是随时会生出难以摆脱的恐惧的异域,由是,他们面对异域的态度,便是枕戈待旦,随时准备以战事和武力迎接他者的到来。对于人而言,更具本质性和先在性的生存需要,以及由此引出的深深戒惧,成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警示始终在族群中回荡。米尔恰·伊利亚德在《神圣与世俗》中指出,早期文明中的先民“生活在一种持续不断的恐惧之中,他们发现身边极为有用的力量已经消亡”而遥远异域存在者,作为可以不断削弱、消耗乃至制服自己的他者就显得那么危险、那么让人畏惧如果对异域的恐惧弥漫在自己所处的空间中,那么针对他者的征伐、暴力就难以避免。无怪乎《说文》云:“军之五百人为旅”,即便到了今天,人们在使用旅字时也常与军事相关,如军旅、旅长等,其实这就是旅字的本义,字源形成的背景是先民出于恐惧而采取的征伐异域的行动。

透过文字褒贬的色彩,我们也能找到先民想象异域的蛛丝马迹,王国维在《鬼方昆夷玁狁考》中指出戎与狄皆中国语,非外族之本名。戎者兵也……引申之持兵器以侵盗者亦谓之戎。狄者远也,字本作’……凡种族之本居远方而当驱除者,亦谓之狄。且其字从犬,中含贱恶之意,故《说文》有犬种之说。其非外族自名而中国人所加之名,甚为明白。”王国维认为,四夷名字的贬义乃是被“中国”所赋予的色彩,蛮夷戎狄四字原无褒贬,但透过这些名称的色彩,便能了解先民对异域他者的态度。

由帝王发起、王权组织的“旅”“游”在文献中被称作“巡狩”。《晋书·礼志下》云:“古者帝王莫不巡狩”,巡狩这一行动的目的,其实就是在确保领地安全的同时扩展领土边界,因而常与征伐相伴。试借用巡狩的相关史料来探究先民对“游”的态度。《左传·僖公四年》:“昭王南征而不复。”《史记·周本纪》:“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周昭王死在了巡狩途中,其葬身之地是江汉,因而诗经·周南·汉广》反复吟诵:“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江汉之水悠悠,要渡过是如此艰难危险。江汉之地对周王室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威胁,乃至于周昭王死在了巡狩途中。到了周宣王时期,这一隐患终于得到暂时性的解决,诗经·大雅·江汉》“江汉浮浮,武夫滔滔歌颂了周宣王讨伐淮夷的赫赫战绩。然而,这支立下战功的“南国之师”,后来又“败绩于姜氏之戎”。周宣王崩后,伯阳甫感叹道:“周将亡矣。”

由此看来,巡狩、远行、旅游,在周人看来是困难重重而需要谨慎对待的。《诗经·周南·汉广》咏唱着:“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历代学者对“游女”身份的猜测集中于出游女子、贞洁女子、汉水女神、淫逸女子四种,而从这首诗字面上的否定性表达来看,先民畏惧着“游女”,乃至为其贴上了贬义的标签,视之为不可接近者。在汉代以前的文献中,“游”有旗帜、渡河、田猎的意思,还被用以指称不合礼乐的交合,游女之游也许就是沾染了这第四种含义。上述四种含义看起来差别较大,实则,若从征伐行动(关涉前三种含义)和征伐对象(关涉第四种含义)的角度看,则能完全被统合为一意象整体。游字何以常具贬义色彩,应与人们对旅游的审慎相关。可以断言,与旅字相似,游字也具有军事行动的含义。对异域的恐惧植根在对史实的记述与对古史的想象中野蛮生长。商末周初时期,诡谲的叙事将人凝聚(或曰约束)在一个确定的、固定的空间内,“不远游”才是适宜先民的生存策略。

游必有方与宅兹中国

在中国的早期文明阶段,先民对异域他乡抱有如是理解,由此才对旅、游怀着极为戒慎恐惧的态度。那么,他们又如何理解自己身处的这片空间呢?选择何处栖居乃是在大地之上进行的一次关乎政治命运空间抉择,先民的回答很清晰:宅兹中国。西周青铜器何尊铭文有“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乂民”的表达,这是文献记录里“最早的中国”。在天下的中央建邦立国,由是统御四方百姓。商周之际,周王室夺取了大邑商,发源于西土的蕞尔小邦不再满足于如殷商那样仅仅建立一个大邦殷、天邑商,而是要“俾中天下”“抚有天下”,居于中土,是为了构建起“王者无外”而稳固恒久的天下秩序,宅兹中国正是为实现这一空间政治而做出的空间抉择。

“中国”是小邦周夺取大邑商后,经由中、德、道等观念转化而来的空间秩序。宅兹中国背后有宏大的政治设计,即封邦建国以厚屏周邦的空间抉择。血缘与地缘的结合为空间打上了名、位的烙印,人、器、物被安顿在具有确定性的秩序中,层次分明,秩序井然。自周初贯穿整部历史,中国始终拥有使“近者悦,远者来”的强大向心力与凝聚力,是异域百姓、周边区域不断向往、追求乃至争夺的目标。中国的向心力与凝聚力,又进一步造就了中华文明突出的连续性和统一性。从历时性看,从史实中探寻,如赵汀阳先生等诸多学者认为,中国乃是具有神圣性空间概念历史中国的持续存在和不断生长呈现为一个漩涡,这个漩涡异域邦国争夺中国这一政治文化中心乃至于不惜同化自身而成为中国的一部分在这样的历史进程中,中国从区域和空间概念转化为了精神和文化概念,塑造着一代代君王、公卿、士大夫乃至贩夫走卒的心灵世界。宅兹中国是理解旅、游在先民实践活动中的位置的另一重维度。

步入新时代,中国旅游业日益向着高质量、高水平发展,这实则反映着,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正在一天天、一点点变为现实。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在广袤的祖国大地上逛一逛、走一走,欣赏瑰丽的风光,甚至愿意走出国门旅游,去看看更大的世界。我们应该想见,这是因为自己的身后矗立着强大而稳定、安全且和平的中国。共同体的壮大使得人们对旅、游的态度不再是惟惧惟谨、慎之又慎,而是怀着憧憬迈向星辰大海。《论语·里仁》记述了孔子之言:“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今天,旅游仍有方,只不过,异域他乡在今天看来已经成为充满诗意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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