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后大批国民政府接收大员来到上海，他们不少人欲将自己千金送进这所海上名媛学校，但英文不过关，均被薛校长拒之门外，其中就有韩复的女儿



看八十年前的默片《神女》，片中一位老校长，微着背，一身西装，谦和温良，给我留下的深刻形象绝对不亚于由阮玲玉扮演的那位迫于生活而沦落的妓女。老校长戏份不多，且是无对白的默片，但他的眼神及肢体语言，无一不流露出作为一位知识分子对底层弱势学生的关怀及扶助之心。

“校长”一词应是舶来品，应该是伴着西风吹入中国，满打满算不过一百五六十年历史！校长只是一份职业，讲得浅薄点，一份赖以生存的职业，然从职业道德讲，却是学校的灵魂。

上世纪20年代，校长在教育尚不普及的中国，是广为百姓所敬佩和仰慕的。即便如此，《神女》中的老校长，到一个母亲是妓女的学生家拜访时，仍会在门口脱下帽子，神态谦卑地轻轻叩门，这一细节显示这位校长的平等胸怀，以及对弱势群体的一视同仁！当众多学生家长和校董会一面倒不同意让妓女的儿子在该校读书时，他据理力争，终寡不敌众，为坚持“有教无类”的孔圣人之训，不惜辞职以明志！当女主角因失手打死流氓入狱后，老校长主动探监并收养了她的儿子---他曾经的学生。

近百年的中国教育界，确实涌现出不少优秀的让其学生铭记一辈子的老校长，比如我祖父一直记得他在老家桐乡小学的徐校长。当时祖父与伯祖两兄弟都在桐乡小学上学，伯祖成绩优异，后考入官费赴东京帝国大学。虽有官费，然曾祖父因家贫，指望已高中毕业的伯祖早点负担养家之任，不同意其赴日留学。徐校长得知此况，几次三番来家苦劝甚至流出眼泪，曾祖父终于答应了，不过却终止了正在上小学四年级的祖父的学业，让他去学生意。

面对同样学业优秀的祖父，徐校长实在不舍得??后来总算想到一个折衷办法：学校全免祖父学费至小学毕业，仍由徐校长推荐至杭州省立簿记学校免学费及住宿费，学制为两年，祖父再持此学历去上海中国银行考练习生。从此，祖父在银行界服务了一辈子，并成为近代史上著名的银行家，解放后出任多届全国政协委员??而伯祖学成归来，开办了上海首家华资、以中文命名各种指标专用名称的医药化验所，在医药界被奉为“中国微生物之父”。如果当时没有徐校长的引领，两兄弟早早辍学去学生意，则完全是另一个人生！

薛正女士从老上海的中西女中起到新上海的市三女中一直都任校长，一生未嫁，以校为家。我母亲是1939级的中西女中毕业，直到上世纪80年代薛校长去世，母亲和她的同学们每年都要去看望薛校长多次。

母亲在要证明一个观点时，必会加上一句：“薛校长讲的”，如“女孩子可能生得不漂亮，但可以长得很漂亮??”，又如“薛校长讲过，钻石固然晶璀华贵，但棱角太锐，太显锋芒，做人不可如钻石??”一个学生到暮年还能记住校长讲过的片言只语，可见校长教诲印象之深。母亲能讲出好多薛校长故事，比如，抗战胜利后大批国民政府接收大员来到上海，他们不少人欲将自己千金送进这所海上名媛学校，但英文不过关，均被薛校长拒之门外，其中就有韩复的女儿。

薛校长惜才爱才，有位王姓女学生成绩优秀，却不幸患上肺病，只好休学，此时离她高中毕业尚不到一年。此女钢琴造诣颇高，而中西女中的音乐教学是亮点和特色。为了既可让女生安心养病又可让她及时拿到文凭，薛校长破例允许她在家边养病边习琴艺，只要通过学校的钢琴考核和音乐理论考核，一样可领到毕业文凭。该女生病愈后去美国康奈尔大学专修音乐教育，学成回国后，薛校长再聘她回母校任音乐教师，她带领的中西女中学生合唱团在比赛中连连得奖。

但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对自己学生时代校长一点记忆都没有，连名字都不记得。后来做了一段时间老师，对校长感觉也只是个领导，仅此而已。现今，校长开始有自主权了，但隐约中，一些校长好像知识分子的儒雅与谦卑气淡泊了，有点如企业老总味道。校长现在大约也不会做家访了，与家长之间似已不是对等的。校长仍是一技之长的职业，但早已和学校的灵魂无关！■


程乃珊：著名女作家，主要代表作有《蓝屋》、《穷街》、《女儿经》、《金融家》等。